他看著走進診所的身影,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下診症記錄。
「欸,三年了吧。」是那熟悉的清脆聲音,語調卻有種他不熟悉的怡然自得。
「自從那次無言的『對話』後,我們就沒碰過頭,沒通過消息。」她熟練地拉開老舊的木椅,說著話的同時,毫不拘禮地坐到他的對面:「好懷念的感覺呢。」
他嘴角微揚,回想著三年前的晚上,他們在同一個地方進行了最後一次的治療,她蒙著眼戴著耳塞趴在他的膝上,努力猜著揮下是哪樣工具,是黑檀木拍嗎、是輸送帶嗎、是一公分藤條嗎……要是猜錯了,下一次便是同樣的工具落下,答對了,就會換另一種。那時她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幾乎不再莫名其妙地哭泣,偶一萌生的負面情緒都不大會影響她的生活,在醫生的角度,剩下的基本上就是靠她自己了,所以當天在一次一次疼痛與汗水交織中,在一次一次無言的答案核對中,他希望她可以逐漸體會到如何在痛楚下聆聽自己身體最真實的反應。
「是呢,好久不見。」他回過神來,像是老朋友般問好:「最近還好嗎?」
「不好也有不壞,那應該就算是還不錯吧。」她先是爽朗地回了一句,又補了一句:「該怎麼說才好呢,我感覺我開始學會像你說的一樣對自己有同理心,並越來越懂得善待自己了。」
他還記得,她是一個多麽害怕失敗和丢臉的人,偶爾說錯了半句話,都足以讓她不由自主地內耗一兩個月,所以她總是很努力地表現到面面俱圓,卻又從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優點,在人前一直自謙自貶。因此在最後一次會面結束時,他向從他膝上慢慢爬起來的她溫和地說了一句:「妳試著把自己當作別人一般,對自己也產生同理心吧。」
她起初並不明白這句說話的意思,直到一天她跟在考慮要不要換去她的團隊的年輕同事討論職涯規劃時,她客觀地分析著那小女生的煩惱:「如果妳的想法是想要穩定而不考慮自己的興趣,那當然沒問題阿。但如果妳的擔憂只在於將來未必能回去妳原本的行業,妳換過來之後還是會負責很多培訓相關的項目,到時候妳自己的履歷也好,公司的推薦信也好,都可以把這方面重點描寫。至於別人會說些什麼,我不會說不要管他們這種話,但在我這邊我只會說是因為妳的能力很符合我們團隊的需要,所以我們邀請妳過來的。而這也的確是事實,妳不要認為我是因為有職缺才急著要找替補,我有信心我想招人的話,還是有很多選擇的,但就是跟妳合作過,我覺得妳很擅長講解事情,不介意重覆類似的工作,也享受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是真心相信妳能夠勝任這個位置。」她看著那小女生雙眼發光:「我真是最喜歡跟妳說話了,所有東西都說到我心坎上去了!」她才突然好像抓住了一絲「把自己當作別人」的可能性。
她試著在日常生活中一次次練習分析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明明萬分不想去那個派對,為什麼卻無法拒絕呢?怕被討厭嗎?怕自己不合群嗎?逐漸她才理解她懼怕的其實是導致別人失望——於是她開始管理期望值,換新工作後早早就在有意無意間跟同事透露自己很少出席社交場合;明明很喜歡芬蘭浴,為什麼出差時飯店有免費提供卻又不敢去呢?是害羞嗎?是不想自己獨自一人嗎?結果是害怕做錯什麼步驟顯得太無知——那就提前去前臺裝作不經意地詢問一下注意事項,途經樓層時觀察一下流程。當她發現自己許多恐懼與厭惡是源於不熟悉和對結果的不確定,她慢慢學會了懷抱著自己的不安感去嘗試,在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後自嘲,在留有餘地的情況下大方承認自己的優點,在犯錯自責的同時理性分析自己的缺點,盡量一步一步改善,但也盡量不苛責自己,就算只做一點點,也比沒有做好阿。
也許在許多人眼中的跳脫舒適圈,總要與一些平常不會碰到的事情有關,譬如挑戰自我的馬拉松登山跳傘;又譬如拋下所有的裸辭旅居逐夢,you only live once,人生只活一次,沒有讓人熱血沸騰的劇情,又怎稱得上精彩?因此這看似穩定的一年,好像有點乏善足陳,但細細想起來,她搬進了自置的房子、首次出差到美國,看起來突破固然算多,而真正讓她停下來稱讚一下自己的,卻是更多她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做到的小事:極度路癡及手腳不協調的她考到了駕照;出差時自己一個人鼓起勇氣去了從未到過的按摩店按摩;向來在生活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她首次與飯店前臺交涉;更有越來越多次,她跟從自己的心,選擇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並在表達時堅定卻依然盡可能地保持溫和有禮。她開始願意接受自己對潮流愛好無感,例如自己現階段就是不喜歡冥想、不愛做瑜伽、寫了幾天感恩日記便已沒有持續下去,那又有什麼所謂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步伐,至少現在她可以承認為此有著不自在,但仍然鼓起勇氣,開始習慣與真實的自己相處。
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蛻變,溫柔地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妳做得很好,我以妳為榮。」也許她永遠不會變成那些自信滿滿的人,也許她永遠都會糾結於自己無法滿足所有人的期待,但最少她慢慢學會與這個不完美的自己交朋友,而這樣,也很好。
「那我不再是你的病人了吧?」她半閃著淚光的雙眼直視著他。
「嗯?」
「那你可以約會我了。」
「欸?」
看著她狡黠的笑容,他搖頭苦笑,然後冷不防把她上半身壓在厚實的原木桌上:「不是病人,我打得更狠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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