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妳的星期六／第六個星期六

她從來不知道診所後面還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全黑的寂靜空間，四周的牆面連一絲會反光的物料也沒有，她赤腳站在光滑的地板上，壓抑著自己因不安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雙手不自覺地交叉在胸前，無助地扭動著身體，努力忽略背後空蕩蕩所引起的不適感，想要盡快確定背後實牆與她的距離，但無論多努力睜大雙眼也只看到全然的黑暗。

突然，她感覺到有人站到她的面前，那熟悉溫暖的大手溫柔但堅定地瓦解了她防衛的姿勢。

他沉靜的聲音與帶有煙燻樟木、柑橘與松香氣息的原始木質調香氣同時傳到她的心中，奇蹟似的安撫了她的躁動：「這裡沒有別的人看到妳，放鬆就好，無需顧忌任何目光。」

「輕輕閉上眼睛，把注意力放在每次的呼吸上，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新鮮的空氣緩緩流動，進入了妳的身體……」

「妳回到了剛出生的時候，那個粉嫩可愛的嬰兒，是那份最被珍視的禮物。」聽著他傳遞自己曾告訴他的訊息，她一怔。

「現在，我想妳在人生的路上，從零歲開始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的時候，妳會記起很多以前經歷過的困難，至今仍令妳遺憾的、後悔的、羞恥的事情，如果妳準備好面對，就說出來，向前跨一步，越過這個難關……」他在她身後不到五公分輕揮一下手上的藤條，帶起的絲絲涼風解釋了「越過」的定義。

「要是走到了今天的極限，未能繼續向前走的話，不用勉強，蹲下來就好。」

她聽著指引，安靜地站著，不知怎地真的像回到自己還是一個胚胎的時候，被溫暖的液體包圍，然後看到了光，逐漸回憶起一件件她至今仍記憶猶新的丟臉小事……

「小時候一直很想被別人揍，所以總是在外惹事生非，有次在船上故意用指甲把兩個男生刮到破皮流血，但他們的父母不好意思斥責我，只是不輕不重地嘲諷了一兩句……」隨著她向前踏了一小步，藤條毫不客氣地咬上了臀峰。「嗚……」她咬著唇悶哼一聲，思緒回到了那一幕，憶起那對父母皺著眉，爸爸不置可否，媽媽卻是半笑半縱容的神情，羞愧的感覺如潮水湧起，心中默想著：不是想挨打嗎，那現在就給妳機會好好挨打阿……

接下來，她緩步向前走著，在一下下藤條的烙印中，把那些塵封在心底、本以為不值一提但卻比想像中更深刻的記憶逐一道來。這才發現，原來當初這些事，至今仍會觸發到她的不開心。

因為看了電視上的跑步機，在商場的電梯逆方向跑被管理員大聲喝斥。

小時候因為沒禮貌被母親分別在兩邊的親戚面前當眾脫下內褲打屁股，被迫著光著下身邊哭邊向親戚道歉，但後來媽媽卻總是自豪地跟別人說從未打過自己。

媽媽一直不讓自己獨自上廁所，而且一直被灌輸外面洗手間很骯髒的概念，結果上小學的頭兩天因為緊張又不懂去廁所而失禁，雖然未被發現，但卻聽到同學說自己臭而半個學期都不敢和人說話。

小二地理課的朱老師叫大家默唸某生字，明明自己完全懂那個字怎樣唸，卻被點名說口型不正確而異常委屈。

作弊改掉了中文默書本上的字跡，先是向父母說老師改錯，後來被老師發現但不敢跟父母說。

母親總是把很小的事情鬧上校長、訓導主任和班主任處，自己卻沾沾自喜，加上老師偏心成績好的她，常常恃寵欺壓其他同學。

因為最好的朋友近視，自己故意把眼睛弄壞好可以一起戴眼鏡；口沒遮攔地說同學的家很小；以為唸得快便是代表英語好，朗讀課文時故意唸得像急口令般，老師尷尬地不知如何評論；由於想做比較特別的一個，故意在練習時裝作不舒服，好讓自己不用參與合唱團的比賽，白白損失了獎項；明明游泳表現很好，卻為了逃避而拒絕了出賽的機會，之後後悔卻再沒機會……

他不發一言，只是在她每次向前跨步時，根據她後悔的程度或輕或重地揮鞭。

「有一次……」她語聲突然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嘗試：「那時……」再哽咽……無法再吐一言，她絞著衣角，大口呼吸，提起腳卻又猶豫地收回，彷彿不想再走進那時的陰影，然後，緩緩地蹲了下去，崩潰。

他默默地收起藤條，坐到她的身旁，用力抓著她的手，把她擁到懷中：「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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