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3日

花 綻‧園丁

Story,花綻
作者:園丁


寫在前面的話(轉載的話請務必也把這個加上):
本作品是看了張愛玲的小說之後寫的,不但模仿張愛玲的筆法語句,而且很無恥的還抄襲了不少語句……張愛玲的粉絲們一定知道藍本是哪部小說。大家隨意看看吧,別砸我……

花 綻

電車噹噹的響著,順著柏油馬路徐徐地馳過來。車極空,統共不過七八個人,或坐或站著,百無聊賴。賣票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大約從學校裡出來做事不久,制服還是嶄新的,邊角已經磨損的票袋歪在肩膀上,手插在衣袋裡,領口敞開著,透出點學生式的放浪味道--賣票臺上還夾著一束杜鵑花。人靠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

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言侍書,一個十六七歲上下的女孩子,穿了件月白的陰丹士林布短衫,黑色的打褶裙子,白襪、黑鞋。膝上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白淨的略微有些蒼白的少女的臉襯著後面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少女的嬌豔。一隻纖細蒼白的手,輕放在裙子的褶裡,捏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彷彿是盹著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她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是同班的同學聶小慧。她很怕在這個時候見到班上的熟人--剛放春假,白色的分數單子就夾在那邊角已經磨損的書本裡。同學之間,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免分數上的較量攀比,何況她們還不是朋友。


聶小慧大約剛跑過,一向梳的齊整的頭髮有些散亂。穿著和她一樣的衣服--卻比瘦弱的她豐滿的多。她一上車就向她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她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麼?」說話的時候電車正轉著彎,叮叮噹當的響個不停。言侍書側過身子,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聶小慧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才走?」言侍書微微點頭道:「趙先生留我說點事。」又反問道:「中午一放學你不是和如月她們去看電影了麼,這麼早就散了?」

聶小慧撇了瞥嘴道:「如月她們騙我的!說好是到國泰去看美國片子的,卻給她們拉到派拉蒙去跳茶舞。」她的兩條穿著白色襪子的小腿一上一下的顛著,「跳舞就跳舞了,還擺了圈套--你總還記得文蕊有個哥哥吧?」

言侍書胡亂應了聲「噯」-- 文蕊有沒有哥哥她已然記不得了,或許是有得罷?

聶小慧道:「文蕊的哥哥是在《文藝週刊》當編輯的--你知道我上次在那裡投中過一篇小說的。他知道我是文蕊的同學,非要和我見一面不可。」

言侍書微微笑道:「哦。」

聶小慧道:「……於是她們今天就設了這個圈套給我鑽!這算什麼啊,莫名其妙的便拉了個男子來給我介紹。文蕊荒唐,如月更荒唐!」

侍書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聶小慧也跟著她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道:「雖說我不是什麼封建腦筋,不過這樣突兀的介紹介紹異性給我,我總是覺得不妥當的。」

言侍書道:「那你就拂袖而去了?」

聶小慧嘆了一聲,道:「那怎麼成,也不能掃了文蕊的面子。和他跳了一支舞敷衍過了,就推說有事先走了。」

言侍書道:「要是我就連敷衍也不行了--我不會跳舞的。」

聶小慧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的。你就愛讀書!--考試還好嗎?」

言侍書道:「跟從前差不多。」

聶小慧笑道:「你的國文一向是好的,英文也不差,就是算術難為一點吧。」
言侍書點點頭。聶小慧笑道:「我算術也只得了個及格。」

言侍書詫異道:「我記得你的算術一向是好的--教算術的聶先生不就是你父親麼?」

聶小慧一笑道:「我父親原是不饒的--說要請我吃筍燒肉。我和他辯說,我算術再好也不能靠算術吃飯,女學生還去做工程師不成?他也就板不起臉來了!」言侍書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這說的也是。」

聶小慧笑道:「其實女校的學生,哪個不是這樣。我看你一考的略差些就垂頭喪氣的--放開些。我父親常說你讀書用功,就是有點死讀書。」

言侍書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聶小慧--她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是她的朋友。憑什麼她要和她來說這一番寬慰的話?還是來笑話她?為了一個算術的「及格」,她言侍書免不得回家受一場責罰。聶小慧卻不必--其實又何止一個算術的「及格」,她的生活,又哪裡是拿筍燒肉當玩笑的聶小慧想像的到的。她垂著眼向她一瞟。一件和她一樣的月白陰丹士林布短衫緊緊的裹著她厚實的胸脯和纖細的腰。她重新側過身去,把額角靠在玻璃窗上。她不愛看見這樣健全美麗的同性,因為她們讓她對自己感到分外的不滿意。

聶小慧又說話了,電車正過十字路口,鈴聲又是大作,聽不仔細。言侍書也不想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便默然不語。幸而她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她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為怪。只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言侍書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電車到站猛地停住,票臺上的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紅色的花影在侍書的面孔上一陣搖曳,幾片紅色的花瓣,小小的,嬌豔的落在小慧的衫上裙上。

聶小慧輕輕拂了一下衣服,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侍書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彷彿盹著了似的。杜鵑花搖曳著,花瓣不時的飄零著落在滿是塵土和瓜子殼的鑲條木地板上,被上上下下的人的鞋碾碎了,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

電車再轉了個彎,走在林蔭路上,法國梧桐的枝葉沙沙地擦著窗戶,她站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她就下了車。

她家的房子,在二十年前是這大城市裡最新式的住家房子,即有著粉牆黛瓦,庭院深深深幾許的中國情調,又有著企口地板,抽水馬桶,電燈,自來水等等一切洋派時髦人士所喜愛便利舒適。

可是二十年時光,足以使天真嬰兒成為有為青年;有為青年成為圓滑中年;圓滑中年成為遲暮老人,遲暮老人成為一撮塵土。便是手植的琅邪柳,二十年的光陰也已是三圍的大樹了。

二十年的光陰剝落了朱漆的門,絲絲縷縷的紅垂死在灰色的木板上;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黴苔。太陽暖暖的照著那門上殘留的朱痕,也照著石條的矮階旁,一隻同樣朱漆剝落敞著口的馬桶--水漬已經半乾了。

穿過的青石板的小天井裡空空的,平素劉媽總在這天井的海棠樹下做針線,今天卻不在,只空著一把油黃的已經發暗的竹椅子。廂房裡,劉媽的男人,宅子裡的聽差阿六正打著呼嚕--輕而沉的氣息回應著弄堂裡鴨血粉絲小販的「完-完-」聲--一個慵懶的午後。

後面的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細磨方磚的鋪地,幽幽的泛著青黑的光,卻多有了碎裂的紋路。她父親的書房門關著,所有的門都關著。只看見那通向後樓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迴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

言侍書輕手輕腳的上了樓,樓梯已經陳舊了,再怎麼輕,也總是發出一陣一陣的吱吱格格響動。

走廊裡黑沉沉的,才走了幾步,劉媽便從這黑影裡閃了出來,悄聲道:「小姐回來了?輕聲些,老爺睡中覺呢!」

言侍書道:「你這麼出來,也不怕嚇死我麼?老爺在睡中覺我自然知道,你獻什麼慇勤!」話語間不覺有些放了聲。

劉媽擺著手低聲道:「你又發什麼脾氣!老爺本來這幾天氣性就不好,鬧醒了他,又是一頓打!虧還沒吃夠麼?」說著便推著她要回房去。

言侍書忽然年紀小了十多歲似的,咬緊了牙卻是一副要鬧要作骨頭的樣子。劉媽越是推推搡搡,她越是挨挨蹭蹭。她畢竟也是十六七歲的少女,不是小孩子,兩人越發僵持在那裡,引的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走廊那一頭她父親臥房裡傳來一陣咳嗽的聲音,言侍書的手腕縮了一縮,劉媽的力氣卻是立刻大了幾倍,扯著她,硬拽著她回了房間。

言侍書的臥室在二樓的朝南西頭,房間裡的傢俱陳設,說中西合璧也可,說不中不西或許更為妥帖。靠門是鑲著小鏡子的銅臉盤架,一邊卻是茄門床,紅木衣櫥,下面裝著厚厚的踏腳板的老式書桌和椅子。二十年前的時髦,已經化作白的珠羅紗的窗簾上泛黃的痕跡。

劉媽氣喘喘的把侍書往床上一按,回身關了房門。

言侍書道:「你拉扯我做什麼?我不過是說幾句話罷了,鬼鬼祟祟地象做賊似的!」

劉媽也不答理她,自從門外提了銅銚子進來朝臉盆裡加水,卻道:「小姐你又怎麼了?老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時沒事還找個錯處發作你呢,你還要送上門去討打麼?就是雲姑娘,好好得,一句話說錯了,拉倒了就是一頓板子!」

言侍書冷笑道:「我原是不如她的,我算什麼呢!」

劉媽把銅銚子一放,正色道:「小姐又混說!老爺再不待見你,你也是這家裡的小姐,雲姑娘不過是老爺的跟前人而已,你去和她比什麼?!擦把臉換了衣服,過會還要去見老爺呢!」說著絞了一把手巾過來。

言侍書也不言聲,任劉媽服侍她盥洗,又拿了家居的衣服過來換。她父親是個很講究起居的人,家裡的種種規矩也不像是個只有二三個傭人的中產之家,倒像是世家大族似的。也虧得家裡的傭人都是當年的老人,原是對這套慣得,不然如今連用傭人都用不到。

劉媽尤在絮絮叨叨的勸著,侍書卻不知她在說什麼。反正說什麼都是說了幾百幾千遍的一般。劉媽是她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又是一手帶她大的人。她知道她全是為她好,然而她的苦心在現實面前總是那那麼的軟弱無力。漸漸得,侍書憎厭起劉媽來,她的羅唕除了讓她心煩之外,在這個家裡並不對任何人有效。

她的父親,穿著雪青軟緞短褂,坐在窗前的籐椅上,午休的睏倦還沒有從他的眼睛周圍散去,眼簾略略有些浮。四十歲的男人,頭髮依然是烏黑的,身體也是健康的。然而多年的遺少般的隱居生活使的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倦怠。雲姑娘悄悄的坐在下首的凳子上--丫頭照例是沒資格和主子平起平坐的,雲裳做了十多年的跟前人,已經是三十好幾的女子了,依然是少女的裝束--還是一個丫頭。

她上前呼了聲:「爸爸!」

她父親問道:「放假了?」言侍書小心的站到一旁,答道:「明天就放了。」她父親道:「考試怎麼樣?」侍書知道這是必問的,道:「都還可以。」她父親道:「問你你總是一個還可以--算了罷!要真還可以倒好了。」雲姑娘笑道:「小姐學得也是不差了,女孩子唸書總是這麼會事。」她父親的眼睛微微睨了她一眼,雲姑娘立刻垂了頭不言語了。

她父親卻不急著追問分數的事情,只問劉媽道:「小姐什麼時候回來的?」

劉媽忙笑著說:「小姐是一點剛過就回來。」
她父親又道:「今天不是發分數單子麼,中午前就下學了。又跑哪裡去了?」

言侍書低頭道:「國文的李先生叫我去,說要推舉我的一篇作文去參加市裡的評選,全市的中學生都參加的。」

她父親哼了一聲,道:「你也就這國文還算交代的過去。分數單子拿來!」

侍書忙把捏的已經有些起皺的分數單遞過去,她父親隨手接了翻了翻,道:「算術是個及格。」說著便又盯了她一眼。

侍書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胸口。一隻手握著衣襟的滾邊,用指甲輕輕刮著。算術是個及格,及格便及格罷,就算是優秀,也總是有錯讓她犯得,或許這錯已經犯下了,這個錯還是那個錯,都是一樣的,這家裡的家法,她是逃不掉的。

她逃不掉。她從懂事起,她就有著犯不完的過錯。每天在書房裡聽訓誡已經成了必行的功課。站在她父親面前聽庭訓,她父親是極文雅的一個人,訓誡也是寫得上書的那種訓誡,文縐縐的又不同一班學究似的掉文。可是這一篇道理完了之後,照例就是一頓責打,板子或者是雞毛撢子--雞毛是早就沒有了,只留下那老黃泛光的藤把。再不然,少不得罰跪--看著青青細細的線香,慢慢的變成煙白色的灰。她的眼睛望著自己的白襪子,這襪子是上個禮拜父親才吩咐劉媽買回來的,半統的雅絲牌的,很貴的進口東西。她不知道她父親為什麼要為她買這樣昂貴的東西,她從來就不需要。再好的襪子,也禁受不起那地板的磨蹭。

「下學期還要加選修?」他看了她一眼。

「是,這是學校新加的,也算成績。」

「這些外國的教會學校,花花炮炮的就搞這些!中學生搞這些做什麼。選了什麼?」

侍書道:「中國文學史。」

她父親冷笑道:「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知道你國文好。再好,你的算術也不成!跪下!」

侍書悄悄的跪下,她早就知道會這樣。

她父親在籐椅上直起身來,隨手把白色的單子丟到茶几上。雲姑娘端過了茶盅,他接了,微微的喝了一口,依然靠回了椅子的背。

看不出他有什麼憤怒,其實他從來沒對她的成績有什麼不滿--從很久以前,侍書就知道,父親根本無所謂她的成績。成績無非是他管教她的一個藉口。

「小雲。」父親叫著雲裳。侍書只覺得身上的肌膚冷的一緊--那一喚,雲姑娘自然要把放在門後的竹板子取來了。早已經被歲月打磨的油黑髮亮的扳子,冰冷的,把她帶入劇烈的灼熱的痛楚中去。

這扳子用了多久了?彷彿是她十二歲那年父親叫人定做的,原先那責打她的戒尺被收了起來,雖然她兒時是那麼希望它消失,但它真的消失的時候,她卻知道她要面對的是更嚴厲的家法。每個月,總有那麼幾次,那冰涼的板子要落到她身上,讓她的眼淚潤潮枕頭。

「老爺,今天王教授要來的,」雲裳低聲賠笑道,「說要看小姐的。還是先緩一緩……晚上怕……」

言老爺低低的哼了一聲,道:「起來,去書房讀你的書。」

「是。」雲裳忙不迭的答應著,上前攙侍書。

「小姐,慢慢起來。」

侍書低著頭,扶著雲裳的胳膊,慢慢起了身子,指甲卻掐進了雲裳那藕荷色胳膊上,映出一道紅痕。她從垂在額前的髮隙間惡毒的看了雲姑娘緊抿的嘴唇一眼,就如同一個不敢吵鬧卻拿著玩具洩憤的孩子一樣。

出了房,候在門外的劉媽忙迎過來,雲裳悄聲囑咐了幾句什麼,劉媽不住的點頭。走廊裡瀰漫著掛花蓮子羹的香氣,黑沉沉的空氣裡似乎霧騰騰的,她聞著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

她的書房幾乎沒有什麼陳設,反而顯得清淨些,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霽紅花瓶裡插著已經有些蔫了的花--劉媽總是忘記及時的換。她在正中的紅木書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鵑花,窗裡的聶小慧……她怕見她,因為她美麗而健康……她這麼孤僻的存在在於學校,也是因為她們都是美麗而健康的,而她卻像那花瓶裡的花一樣,雖然是花,卻是萎的。

雲裳端了掛花蓮子羹來,小小的細瓷碗,鑲著銀線的邊。甜膩的霧氣蒸騰著,劉媽堆著笑,接了過來:

「雲姑娘我來,我來好了。」

「我給老爺端了過去,也給小姐端一碗,沒事。」雲姑娘的手帕捏著,擦著她纖細的手指,雨過天青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藕荷色的小臂,那紅色的痕跡猶如一輪彎月。

侍書隨手撈起一本書來,上面的字卻彷彿都不認識,看起來分外吃力。劉媽卻又把碗端過來要她吃,她心裡煩燥著,應道:「這麼熱怎麼吃?!待會再說。」

她討厭這些,討厭這每天必吃的甜羹,她想喊叫,想把這碗摔個粉碎--可是她不敢。耳邊卻又分明傳來雲裳和劉媽的絮語:

一會把小姐那件裙子拿出來吹吹罷,櫥裡藏久了,有樟腦味,晚上要穿了見客的。

知道,那衣服買來也沒穿過幾次,白放著也可惜了。

也不知道老爺怎麼想,好衣服多的是,也不拿幾件出來替小姐改幾件出客穿的衣服,倒是襯衫、學生裙子這種衣服捨得花錢買好的!

好衣服,侍書想,的確,樓上有間屋子滿是壁櫥,她曾經打開那壁櫥看,裡面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從小到大,她的衣著都脫不了女學生的風格--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多數是有些大。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有件酒紅色的長裙子卻十分的合適,柔滑的軟緞,像初春的河水,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可是爸爸重重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喝道:

誰叫你穿的?脫下來!

她看到父親的眼睛裡暗藏著的憤怒,為什麼?因為她那樣子觸動了爸爸。她忽然知道,這衣服,正是她母親的,她復活在她的身上。

她趴在織錦緞已經黯了灰了的凳上,父親劈手拿起雞毛撢子,有些瘋狂的抽她。長長的裙襬被掀起,壓在她的頭上,酒紅色的,濃厚的她幾乎不能呼吸,雞毛撢子的籐條在她的臀和大腿上印出無數的紅痕。她哭著,為了疼,也為了她所承受的不能承受。

關於母親,她知道得很少。她知道她沒有愛過父親,而父親又愛母親,就為了這個,父親恨她。失去了她,就遷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而這個孩子,又出奇的像她。她家裡沒有小說裡刻毒的後母在挑撥著,更何況她父親是不知道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這麼近乎苛刻的管教她,沒有一個親戚故舊不勸過他的--他也總是淡然一笑,左顧而言他。

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麼?……親友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母親和父親結婚的那年十八歲。他們是從小是青梅竹馬,又是親上加親。大家都必然以為是很美滿的一對。

然而她的母親卻並不愛她的父親--這是親戚們都交口詬病的。她母親是個很才氣的女子,父親雖然冷靜而沉默,卻也不是什麼庸夫俗子--或許過於他沉靜,不知道該怎樣的表現。總之,愛與不愛,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件事。於是他們之間,便默默的過著溫水般的婚姻。可不管怎麼說,大家都說父親絕沒有任何對不住母親的地方--他不賭、不嫖、不抽大煙,那當年世家子弟慣有的捧戲子養姨太太的癖好他也不曾沾染,連交際都稀少的被朋友們埋怨。

這麼一個即使在如今也算是好丈夫的男人,居然就被她母親輕易的拋棄了--而這個時候,她才三歲--母親的印象於她,完全是一片的空白--她的母親和著一個學校的教授私奔出國,從此消失了,只留下那滿櫥櫃的華服。

她走了,她消失了,可是還有侍書呢?似乎要她替母親到父親面前贖罪似得,她長得出奇的像她母親。既然是贖罪,她就別想有什麼好日子過。

她的父親,他曾經是個自由派的人物,最寬容的丈夫。當年沒有管她的母親,現在卻要管住她--他成了最專制的父親。

慢慢的,眼前的蓮子羹的熱氣散了,她的面頰滑過一縷冰涼。

房間裡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天快黑了--已經黑了。她一個人坐在窗子跟前,她心裡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她的生活,這十七年來活在這世界上的真是她麼?

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涼的桌子就這麼趴著,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蓮子羹都要冷了!快吃了上樓去換衣服,晚上有客人來!」

她噯了應了一聲,拿起書,拖著步子出了書房。後邊又是劉媽的囑咐:「走路要有樣子,老爺見了又多事!」

房間裡已經是收拾過了一遍,倒西的落日照著晚上要穿的衣服上,一條茶青折褶綢裙,配上身鑲邊襯衫,領口的花結帶子。這些是出客時穿的衣服,這條裙子已經多時沒穿了,也不知道還合不合身--她略略苦惱的嘆息著,小的幾乎聽不見--她的衣服,父親雖然從來不吝嗇於錢,卻從來沒有一件是她內心僅存的一點浪漫所幻想的,就是這件裙子,略略華美一些,但還是素淡的。侍書脫了家居的衣服,換了件襯裙,站在灰撲撲已經起了毛的大照鏡前,鏡子中的少女,蒼白著臉,身體也像面色一樣的蒼白。起了毛的鏡中人像夢裡面似的,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青鬱鬱的眼與眉,鏡子裡的人像漸漸明晰,彷彿她又穿著那酒紅色的長裙,周圍是青色的草地,上著白漆的鐵的花園桌椅,白色的遮陽傘,風和日麗的一個夏季的園會,她坐在那椅子上,雙肘支在桌上,嘴裡銜著杯中的麥管子,杯子裡的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著泡兒。

房間裡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檸檬汽水的泡兒一個一個的破了,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一切的幻像隨著最後褪去的光影迅速地消滅了。……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站在鏡子跟前,抬起頭來,鏡子裡的人兒也變了,半裸著,穿著布的襯裙,牙白色的大腿上交錯著殘留著紅色傷痕。剛才那一會兒,彷彿是做了一個夢。她放下胳膊,怔怔地撫摸著大腿上的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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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教授原是侍書父親的大學同學,又是同鄉,這幾年在國立大學裡很吃得開,早當上了什麼主任。侍書的父親雖然不事生產,到底也不是神仙中人,這些年在家優遊,一面靠的是祖產上的出息,一面就是這位王教授的提攜,在大學裡每週任幾節課,又隔三差五的寫些學術上的稿子走王教授的路子發表換些潤筆。因此閤家上下也對這位教授另眼相看。堂屋裡不怎麼開的電燈都開了,客廳裡也換了一百支光的大燈泡,雲裳和劉媽兩個進進出出的忙著,倒給這個一向昏昏沉沉的家帶來了一些活氣。

王教授是早年的留學生,在英國的某個大學裡拿過學位,按說也學者一類的人物,只是多年學校官僚的生活,養得臉也圓了,眼睛也小了,是個極能幹的人。他個子很高,雖然穿的是西裝,卻使人聯想到「長袖善舞」。

王太太卻為人拘謹的多,只悄悄的跟在王教授身後,看上去比先生年輕的多,褪下了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花瓶裡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因為說明是家宴,請的是王教授全家,於是王教授的兒子女兒便也來了,女孩子不過十四五來歲,眼睛又大又活,她的兄長王子夜今年十九歲,雖然不是英俊少年,然而儀表風度倒頗有其父所缺的學者氣派。

兩家見面,少不得應酬客套一番,侍書一向是極不適應這樣的場合,何況還有同齡的異性在。王教授夫婦又特別親熱的招呼她,害得她一陣慌亂,拘謹著應答了幾聲,連客人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心裡都模模糊糊的。

還好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言家原來是世家,飲膳一向是講究。今天這頓飯更是用了心,魚翅海參自然不在話下,冷盤熱炒羅列滿桌。

沒有女主人,雲裳只得代著招呼,卻不敢坐,只一味的布菜。王太太道:「言太太!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這一聲「言太太」的稱呼,倒落得雲裳滿臉的不自在,不免惴惴得去望言先生,言先生心情頗佳,只笑著和王教授聊天。

雲裳道:「那麼這鴨子……」

王太太道:「鴨子他倒愛吃。」

雲裳還要布菜給王教授的一雙兒女,言先生道:「你自己坐下吃罷!孩子們讓他們選自己愛吃的罷。」

王子夜替自己夾了一隻蝦子,半路上,他妹妹卻伸出筷子來,攔住了,從他筷子上奪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王子夜笑著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他妹妹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

王教授見他們孩子氣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瑟瑟這孩子雖然大了,你瞧這孩子氣的!」

侍書卻只低頭慢嚼細咽,食不語,這是家裡一向的規矩。小時候為了這事情,板子也實實在在的挨過幾次。這頓飯她是食不知味,唯恐哪裡又不中了她父親的意,晚上不免又要吃一頓打。

偏偏瑟瑟又是個活潑的女孩子,見她不言語,有心來引她說話。便問:

「言姐姐讀的是什麼學校呢?」

侍書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是和她說話,道:「佩文女中。」

「那言姐姐還是我的學姐呢,」瑟瑟道,「我在初等部,明年就上高等部了。」又道:「高等部有選修的,言姐姐這學期選了什麼課?」侍書道:「中國文學史。」瑟瑟笑道:「我明年上了高等部也想選這門」 侍書點點頭。瑟瑟笑道:「你知道麼?其實我的國文很差,古文都看不太明白。」侍書詫異道:「你還打算學這門?」瑟瑟道:「就是因為不好才要去補一補。」侍書道:「這是王教授的意思吧?」瑟瑟撲嗤一笑道:「哪裡!爸爸是反對的,說不好,說這樣程度的國文去選,要被先生打手板的。其實他就是怕我學砸了他會覺得窘。」侍書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一旁的王子夜笑著插話道:「她就是這樣,偏愛做這樣自不量力的事情。到時候別考個紅燈高掛回家。」

瑟瑟呻道:「你這也算哥哥啊,這麼說妹妹!」

侍書的胸有些悶,她怕見到這些,怕見人家父母兄妹的和氣快樂,她有什麼?一個從早到晚,就是最晴朗的夏日裡也是昏昏沉沉的家。可是這也不免讓她多看了幾眼王子夜。

王子夜普普通通的一個男生,和她在學校隔壁的男子中學裡看到的男學生沒什麼兩樣,只是年齡稍大,氣質也更沉穩一些,說話間有些儒雅的感覺。

好容易捱到了吃過飯,收拾完桌子,見劉媽走了進來,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侍書道:「怎麼?要打牌?」劉媽道:「老爺吩咐你陪著兩位小姐少爺。」又見打雜的阿六進來加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

侍書無奈,只得陪著她們去書房小坐,劉媽早在書桌上準備了乾果和茶水,倒也自成一小天地。瑟瑟好熱鬧,跑去客廳觀戰了。屋子裡只剩下侍書和子夜兩個。

這間書房平時晚上不用,電燈支數很小,屋裡暗沉沉地。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書房裡裡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古韻的書架上,正中一張雕花都破了的天然几上,玻璃罩子裡,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邊上又添了個馬蹄鐘,滴答滴答的響個不停。侍書側著身子靠在籐椅扶手上。柔軟的長髮,背著燈光,定著一雙大眼睛,像雲裡霧裡似的,微微發亮。

子夜卻在這書房裡流覽,書架上的線裝書是從來也沒人動的,薄薄的積了一層浮灰,他只湊著前,藉著燈光看那書籍上的書名。
王子夜笑道:「你這裡書還真不少!知道你為什麼選中國文學史了。」侍書坐正了應道:「這些書我是不讀的。」說了又後悔,平白給人一個沒趣,她一向是拙於這樣的交際,何況這人還是個同齡的男性,這會她倒是巴望著那個自來熟的瑟瑟趕快回來,這樣還能讓她少說些話。王子夜卻並不在意,回過身子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正迎著燈光,她看清楚他穿著一件立領裝,黑青色的,極合身的,讓他的身子看上去有點瘦高。

「那言小姐的國文底子也一定是盡好的了,」他一笑道,「我也糊塗了,令尊本來就是國學教授。這也是家學了。」

侍書道:「我對這個興趣不大,一直愛讀些詩詞,多少覺得熟悉些,就選了這課,再花點心思,總能得個良以上。」子夜道:「言小姐對自己要求很高啊。」侍書一時間又覺得失了言,這麼說話,未免讓人覺得矯情,其中的苦處卻又說不出來--得個及格要挨家法板子,不由得臉色一紅,便默然不語了,臉上卻發起了燒。正冷場沒理會處,瑟瑟興致勃勃的回來了,手上還抓了幾個銀角子。一進來便喊:「哥哥,言姐姐,你看我運氣多好,站在娘身後這麼一會,娘就胡了好幾把呢。」王子夜笑道:「大呼小叫什麼,人家家裡呢,沒規矩!」侍書便在高腳玻璃盆裡抓了一把糖衣蓮心,放在瑟瑟手裡道:「吃這個罷。」

這邊瑟瑟連珠炮似得說著雀戰的事情,王子夜一邊笑一邊聽著,侍書卻覺得他的眼睛時不時的在望她。她的綢裙是有些短了,坐著勉強才能蓋著膝蓋,不由得拉了拉膝頭的裙子,臉上愈發熱的厲害。這時劉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道:「小姐,幫我收拾下。」侍書忙掩飾著站起來幫忙。那桌子恰巧在子夜椅子背後,她從他緊旁過,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的裙襬擦過他的胳膊肘,隨即就移開了。他的臂肘是圓潤有力的,她心裡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腿上彷彿老是摩摩娑娑的擦著他的臂肘。

這裡瑟瑟說了一通,茶也沒吃,又跑出去了。侍書拿過一盞茶來,道:「瑟瑟也沒喝茶呢。」王子夜接了,兩個人的手指觸碰在一起,侍書的手一縮,面上又熱了起來,子夜卻當沒回事情的笑道:「她不愛喝茶的。她啊,連半點鐘也坐不穩當。說起話來只有她一個人講,一點規矩也沒有。」笑得卻極歡愉,一看就是溺愛得瑟瑟不得了。侍書不知怎麼得心裡有些酸酸得,輕聲道:「活潑些也沒什麼不好,大家現在也都喜歡活潑的女孩子呢。」子夜卻道:「那也未必,我就喜歡那些文靜有教養的女孩子。」侍書心裡不覺一顫,不由得低下眼睛去。

那一天的晚上,言侍書側身躺在床上,房間裡的月光淡淡的照在她半舊的綠線綈被面上,她睡在那裡,身子是乏透了,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父親給她立的規矩一向是早睡的,最多八點半九點也就睡了。今天王教授一家卻擾到了十點敲過才告辭。洗漱換衣服躺到床上,早已經失了困。一閉起眼睛滿是子夜的笑容,恬淡的,溫和的笑,如同春天的風一般。春天的風暖熏的在身上吹拂。可是那不是風,那是那一刻擦過她裙襬子夜的手肘。

手指慢慢的摩挲著腿上的傷痕,為了什麼挨了這一頓打已經記不清了--和她挨過的多數打都一樣,或許有個理由罷,然而那理由雖然當時冠冕堂皇,後來卻總是讓人記不住,那次挨打的傷痕早就消退,在那後面,她又不知道挨了幾次板子,幾次籐條的。然而這傷痕卻一直在,為什麼呢?傷痕快好了,有些發癢。那裡就是子夜的手肘擦到的地方吧。臉熱了,闔過身子,把臉埋在枕頭上,枕頭和被子都是劉媽剛翻洗曬過的,暖暖的,有些熱。她翻過身子,覺得胸脯漲漲的,熱熱的似乎出了汗。一件扣身衫子,睡覺時穿的,今天忽然覺得緊了,她解了鈕子,柔白的肌膚微微出著汗。輕輕的揉著雙乳,清冷的月色透過珠羅紗的窗簾,映在她赤裸的肌膚上……綠色的線綈被面在月色下起伏著,老舊的床架在顫抖呻吟著,……忽然,一切又都平復了寧靜。侍書伏在枕上,衣衫淩亂著,一顆大大淚珠滑落下來,淌過她那灼熱的面頰。

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裡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俯在枕頭上。熱潮一點一點的消退下去,夜晚的寒意一點一點的浸潤上來。冷,眼淚也是冷得。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知道自己的感受:她喜歡王子夜。或許這不是愛;或許只是因為她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一個同齡的異性能夠像今天這樣的接近她;也或許只是她太寂寞了。今天晚上王子夜也是喜歡她的,為什麼,不知道,她只知道他是喜歡她的--他的笑,他的話語,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

可是縱然他是喜歡她的又能怎樣?她大約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她父親從來不是個好交際的人物,縱然還會有請王教授的事情,也得過很久很久之後,那時候子夜卻未必會來,他是成年人,有他自己的事情,自己的生活。自己,不過是他生命裡一個小小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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